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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风土记】春天的四个瞬间 | 舒飞廉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4-21 13:04:00    

今年陡岗镇社戏开锣是2月9号,农历正月十二。满天朝霞里,开车载着陈轩、燕七、方蔚出发,去随喜一年一度的乡村盛会。我们走孝汉大道,经过府澴河间的墨水湖、白水湖、野猪湖,上107国道,转入往云梦县去的云孝路,跨澴水桥,蓝天白云,河水粼粼,荠麦青青,油菜举莛。自朝阳村向北拐,不久就找到了女儿港边显显翼翼的陡岗埠戏楼。老冯站在路边等我们,他老家所在的里仁村,正值主办的轮次,所以老冯是如沐春风叉着手,一脸东道主的微笑,以迎接我们这几个好奇的客人“打秋风”。

九点钟,活动开始,先是镇长村长们讲话,中气好足,吓得话筒无处可躲,接着是演员们装扮出来,生旦净末丑,躬身团团作揖给大伙拜年,祝福本镇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。一边女儿港龙王、澴水龙王在龙宫里听到了,也长长心哈。“还是去年的班子,由别个团加了几个新人,他们唱得好,就请他们继续往下唱!”一边“三蹦子”车斗里,坐椅子,嗑瓜子的大叔讲。去年的《玉堂春》多好,排在最后一天,一位女演员唱苏三起解,苏三经过了人生的阴晴霜雪后,更见聪慧、娇艳,她慢慢地与王金龙相认,急得我身后的大娘低声嘟囔着:“就是他,就是他,就是你男将。”想必她们今年还会来。方蔚是忙着拍照片,台下阳光里看戏的老头老太太,一个个女菩萨,男罗汉,条条皱纹都在压缩着时间。陈轩在缓慢的贺寿戏里失去了耐心,去场外林立的摊贩中间寻糖觅果,还买了一个糖人缠着玩。

中午饭,作为冯教授家的亲友团,我们还蹭到了乡席,席上有本地的清炒黑白菜与煮豆腐“底子”!我身边坐着的是一位戴红围巾的老太太,她从前是里仁村的村支书,冬天常领着大伙上府澴河河堤修水利。陈轩身边的大哥由黄石矿区退休,他认为从前也有农民吃返销粮的,所以不应该提高农村养老保险的待遇,陈轩放下筷子据理力争,大哥红脸讪讪离席。

饭后去参观老冯家在里仁村宅基地上翻盖的新屋,白墙红瓦房,长方形院子,院子南面有五棵樟树,樟树外浅鬣麦田上,是女儿港的北堤。走上河堤,有一座修长漆黑的铁桥通向对岸,老冯小时候,就与哥哥弟弟们光屁股在桥上跳水“打鼓泅”,很会。开院子铁门,开堂屋防盗门,房子刚做好,还没来得及装修,老冯说我们是来访的第一波贵客,一定要由他车子的后备厢里拿野营椅子桌子,防风炉,煮茶给我们喝,正好用陈轩买的炒米糖做茶点。

我们坐在老冯新家的门廊下喝茶,晒中午时的太阳,看着五棵樟树在春风里微微轻晃,大家开玩笑,说老冯可以取一个号,名叫“五樟先生”。老冯讲他的计划,要在院子里学邻居老婆婆开畦种菜,移花栽草,再在樟树林间修一个小亭子,浴乎风乎,看星斗,看月亮,“到时候你们来掼蛋哈”。“没问题没问题。”陈轩在帆布椅上睡着了,鼾声作,燕七发现樟树树阴里有不少“麻地菜”,这是她心头好,赶忙找来泥刀,不久就撬出一大堆。院子西边的田野里,有道士由村口引领一群人鱼贯而出,沿大路走入田埂,奏乐作坟,原来是前天里仁村有老头子,八十好几,乡饮酒,多喝两杯,睡梦里走了。道士们唱的安灵歌,风花雪月,“花开花谢根还在,可怜人死不回来”,真不错,唉!

去东湖梅园是2月16号,正月十九。下午作院会,明天有课,寒假结束。散会后走入桂中路,下午四点钟,阳光白晃晃,法国梧桐在发出勃勃紫芽。绕卓刀泉北路,过八一大桥,由鲁磨路进磨山,大路出奇堵,小路也不行。游客们热汗赤脸涌来,探看新年第一树花,此刻正是返程高峰,我的车逆流而上,像由瀑布底下往上试跳的喜头鱼。售票处围栏前汉服的导购员小姑娘们,刚刚由网上“摇”来兼职,手里举着小旗子,认真地提醒:“六点钟关门,记得按时出园喔。”其实后来也没有如此决绝,暮色里我腌一身梅花味出来,都过七点了。满园春色关不住,春色不舍得被关,游人不舍得出关,园丁也不舍得闭关。

还是走老路,上坡,下坡,一枝梅馆,枫林,竹林,松林,水杉林,环湖道,古梅群,梅园中的路有一点“梅花三弄”“序破急”的节奏,一路梅树高高低低,盈盈欲放,错综其中。蜡梅花由波峰下降,香气还是像泥石流,劈头盖脸,白梅、红梅、绿梅、江梅们正是要打破蜡梅的“次元壁”,将它们新鲜而凛冽的清香透露出来。一枝梅馆下池塘中的白鹅呢,去年它们还梗着脖子朝我嘎嘎叫,过年被路过东湖的大雁拐到南方去了?磨山、团山上有月,乍圆又缺,东湖里有水,夏涨冬落,夕阳正在由东湖西南岸的楼宇丛林里下“山”,定格在绿地中心“帆塔”肩头。梅花果然是日落最好看,如果满园梅树生成一个梅妖,它暗香浮动地现身示以灵力,也应是在这暮寒新添的时刻。这是“一”,如果重新散成这万千棵的话,会想起“一树梅花一放翁”?与柳宗元“若为化得身千亿”比较,放翁大伯还是太过自恋了。但梅花的确是要够老,古梅群中五百、六百、八百余年树龄的数十株由外地移来的梅树,也陆续著花大半,垂暮中有旖旎,苍劲中有妩媚,每一棵,都是被时间磨炼出来的一套拳法与剑术,而古梅的枝干里,好像也蓄蕴着澎湃不息的内力。既来之,则安之吧,来江城已经二十余年,虽则是你们生命中的一小段,你们请牢记故乡乡野的水土,在磨山下东湖畔,继续修行。

年后第一次回乡下住,是3月5号,二月初六,刚好是惊蛰的节气。倒春寒,刮大风,但吹不动新月与星星,深夜将车开进村巷,大伙都睡了,狗子们也懒得出门叫唤,几盏太阳能路灯亮着,灯下翻涌着鞭炮烟花的硝味,在三楼打开投影仪看了十几分钟电影,我也手脚冰凉地睡下。第二天早起摸黑读书,窗外鸡鸣鸟鸣,鸡鸣变少,鸟鸣的声势与种类却在明显变多,还是黄鹂好听。天色微明的时候,麻雀活跃起来,开始毕毕剥剥地啄屋顶,它们正急切地筑巢以生蛋育雏。我想起从前我们家养鸡,母鸡们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表现出“抱窝”的强烈兴趣,它们中有一只会被母亲挑出来,放进箩筐中以旧棉袄裹好的鸡蛋堆上,我在灯下做作业,常常会听到它们忽忽操蛋的声音。

大风停了,朝霞蔷薇色,下楼开车,去涂河集过早、买菜。那家下热干面,煮馄饨,老头子们来就腌洋芋头、青蒜苗炒豆渣,滋滋喝早酒的店,居然没有开门,十几年来头一回。买的青菜是菠菜与小白菜,菠菜小叶短茎,像鸡爪似的,小白菜的品种有一点怪,好像是雪里蕻的嫩苗,不知道下面条怎么样。卖菜的老太太还是没学会使用支付宝收款码,央求一边肉案上的师傅代收,师傅爽快地同意了。

由宝成路向南,在七份村后滚子河新港边的水泥路上西拐,去澴河堤,港边种满白杨树,有桥,港下是由澴河分流入滚子河的春水,其疾如箭。我常来这条路上闲逛,不仅是因人少,车少,风景不错,港上七份村,实则是叶庙遗址所在地。考古大队收工后,他们发掘出来的文物,占据了孝感市博物馆的好几个展厅。在环云梦泽的新石器城市群里,“叶庙城”规模中上,位置偏东,对应的大概是“苍龙七宿”的方位。

惊蛰节果然是筑巢节,白杨树上,一路有五六个喜鹊小组正在忙碌,其中一只,自南边七份村的田野里找到一根枯枝,奋力由我头顶上飞过。那根枯枝拇指粗细,一尺多长,要超过它身体的长度,横叼在嘴里,迎绪风,飞得很慢,有一点滞空感。我盯着它看,觉得它也在用乌黑细圆的眼睛打量我,好像是吃劲地拉车上坡的师傅,盯着一边游手好闲的路人。白杨树上有另外一只喜鹊在等它,接树枝,两只尖嘴抬着调来调去。它们才刚刚开始搭窠,几十根树枝稀稀拉拉,框架都没弄明白,而隔壁树上邻居的巢,硕大无朋,已经快完工了,焉得不急,焉得不急。白杨树顶蓝天里,有大雁结群往北飞,上周我看到公号推文,说府河里的大雁即将动身返程,还想观鸟的市民要抓紧。他们是对的。

3月8日,二月初九,又去了一趟大悟县大新镇五童村,蔡家冲的杏花并没有开,着急没用,看样子,只有武则天的女神节才管用。但是村桥下的那几棵老杏树,花骨朵繁密肥圆,离绽放盛开,也只隔着一宿春雨。“山村一夜听春雨,溪桥明朝看杏花”,放翁如果不是在临安,而是骑驴来到此地茅店社林边,诗会写成这样子——这里的杏花,清风明月,并不用花钱买。村广场上的皂荚树,树上嶙峋的尖刺已经变绿,旁边那棵怀抱粗细的网红杏树果然被截去树冠,前几天微信群里等看杏花的群友,为此一片哀嚎,觉得村民们的“美学”太差劲。树边有平房,一位老太太扶梯子,指挥儿媳妇上房盖瓦,她们在整顿旧居,大概就是为此,修剪了网红树。

沿着哗哗流淌的五童河,由柏油路村道往山冲走,蔡家冲前头是黄家冲,两个村塆鸡犬相闻。黄家冲的杏花也冇开,但养鸡场后面山坡上的七八棵木兰,霞芯玉瓣,高树小花,朵朵盏盏,却开得好,衬着村道上披彩带绸的老银杏树,也不再支离孤寂。村中有人家在为小孩办周岁宴,男人们席上喝酒,女人们在厨房里炸煮食物,我探头探脑看,有大嫂盛情邀我去坐席,多谢多谢,岂敢岂敢。一个小男孩指挥着他的小挖土机,在门前沙堆上挖沙,脸颊被春阳晒得像番茄,年轻妈妈穿松鼠般的摇粒绒外套在旁边照看,她说她刚刚由武汉看樱花回来,武汉的樱花也没开啊?村头菜园,一位老头子陪老太太扎篱笆,白菜乍出嫩苗,即被村里的鸡鸭鹅惦记上;老太太绒线帽,红袄子,脖子间扎花花绿绿的丝绸小围巾,与我打招呼,老头子一脸宠溺地站在她身旁。

走出村子,向北,沿着茅草杂树上的溪岸,继续向大别山里走,转折处的山凹,嵌着一处荒废的宅院,院子里是构树与薜荔藤,院墙外有粗壮的杏树与苦楝树,之前好几年我走到这里打折返,看到杏花与楝花盛开如云霞,野蜂嗡嗡营营,荒宅废土,恍若梦境。那天我离开小院,继续往山谷深处走,直到五童河的源头。山溪中泉水汩汩涌流,巨石磊磊,或立或卧,如牛似马,阳光照着泉中游动的小鲦鱼,泉边金沙铺地,石上青草间开放着蓝色的铃铛般小花,四围山岭屏风一样围合,岭上多竹,多松,有一架徐徐转动的风电风车。任春风之吹拂,渊泉之滋养,日月星光之临照,不久松竹间的山樱、杏花、杜鹃,诸色野花,就会次第开放,无论我在,还是不在。回家后翻到王安石的《春山》:“春山春水流,曲折方屡渡。荒乘不知疲,行到水穷处。依然旧童子,要予竹西去。归时始觉远,草蔓已多露。”他也曾走进春山里,走到春水的尽头。在初春的荒林竹树里,他遇到的那个“旧童子”是谁,是少年时“总角之宴,言笑晏晏”的自己吗?在山穷水尽的源头,觌面相遇的原乡的自己?

2025.3.12 孝感市农四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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